当我终于返回舅父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候，家里的人都到野外去了，大门锁着；不过，我知道，穿过仓房和牲口棚就可以进去找到一个容身之处。走进仓房时，小鹿跳着向我跑来，立刻跟着我一起走；走进牲口棚时，母牛都扭过头来瞅着我，一头没有配偶的牛，迈着拙笨的脚步，向我迎面走来，准备一步跳到我跟前，向我表示亲密，吓得我赶忙逃到堆满了农具和破旧木器的隔壁房间里去。那只小貂一直独自待在这里，感到无聊，看见我来了，就高兴地嗥叫着，从那黑糊糊的、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里，刺溜一下跑出来，马上跳到我头上，拿尾巴打我的两颊，高兴得肆意耍起把戏来，逗得我不由得哈哈大笑。于是，我和我的伙伴走到这所房子的住人的、明亮的部分，最后找到了起居室，便把我背着的花、果子和动物都放下来。桌子上用粉笔写着，要吃东西的话，东西在什么地方，还附带写着年轻的人们的各种各样的俏皮话；但我首先要从容不迫地参观一下母亲出生的这所住宅。
舅父几年前就已经辞去牧师的职务，以便完全投身到自己爱好的活动中去。教区本来就准备建筑一所新的牧师住宅，舅父当时就向教区买下了这所旧的牧师住宅，这所住宅原先本来是一位要人的别墅，所以就有带铁栏杆的石楼梯，用石膏细工制作的天花板，一间有壁炉的大厅，许多大小房间，并且到处都挂着无数几乎已经变成黑色的油画。舅父在这所住宅中，在同一的屋顶下，经营起农业来，他把住宅的一部分墙壁打开，使容克贵族的气象和农家的气象这两种因素融合在一起，利用一些奇奇怪怪的门和过道把二者联系起来。走进一间画着狩猎图的、有古旧的神学书籍的屋子里，把糊着糊墙纸的门打开，立刻就走进了干草棚。我发现，屋顶下一间小阁楼，墙上挂满了古旧的猎刀和礼服佩刀以及不能使用的枪；其中的珍品是一把有精工制作的钢柄的西班牙长剑，它大概已经阅历过很不平凡的岁月。在一个角落里放着几本被尘土盖满的对开本的书，屋子当中摆着一把靠背和座子上的皮子都已经磨破了的安乐椅，只要加上个堂吉诃德[1]，就构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我还安逸自在地坐在这把椅子上，回想起这位善良的骑士来了，他的故事，我从前曾从弗罗里昂[2]先生的法文译本转译出来。我听见墙上有一种奇怪的响声，咕咕声和爬的声音，便拉开挡鸽棚口的木板儿，把头伸进热烘烘的鸽棚里，鸽子立刻自相惊扰起来，吓得我赶忙把头缩回来。我还发现了舅父的女儿们的卧室，都是一些清静的小房间，窗台上摆着绿油油的观赏植物，外面还有树梢忠心守卫着，墙上挂着残留下来的一块一块的有花卉图案的挂毯，当年贵族别墅中的洛可可式[3]镜子，在这些房间里得到了它们晚年的光荣的避难所。我也发现了舅父的儿子们住的大房间，这些房间里用一些显示出不太高深的文化教养的遗迹，一些乡下消闲的工具，钓鱼用具和捕鸟的罗网点缀着。
从这所房子的窗子向东一望，只见村中果树参差错落，屋顶三角墙鳞次栉比，地势较高的墓地连同白色的教堂，像一座宗教堡垒似的，耸立其间。从大厅的一长排高窗向西一望，下面就是一道遍布着绿油油的牧场的山谷，那条河弯弯曲曲地从山谷中流过，确确实实像一条蜿蜒的银蛇，因为它最多也只有二尺深，仿佛泉水一样翻起活跃猛烈的波浪，从白色的卵石上流过去。这一片牧场的对面，耸起林木繁茂的山坡，山坡上各种阔叶树交错纷杂，势如波浪起伏，有些地方露出灰色的峭壁和圆形的山顶。将落的太阳却从更远的青山上毫无阻碍地照射过来，每天傍晚，它的红光都倾泻到这道山谷中，挨着大厅的窗子坐着的人，就坐在这一片红光中，如果大厅里的门开着的话，红光甚至还穿过大厅，照到这所住宅的内部，把走廊和墙壁都照得红通通的。菜园和花园、中间的荒废的空地、接骨木丛、有栏杆围绕的泉眼，这一切都被树木荫蔽着，在这所住宅周围构成了一大片引人入胜的荒野，还越过一座小桥，伸展到河的那一边去。坐落在河水上游稍远的地方的磨房，却只是通过它的声音，以及在树丛里闪光的水车轮子的亮光和飞沫，才使人知道它的所在。可以说，这所房子把牧师住宅、农舍、别墅和猎人之家混合成一个整体了；当我发现了这一切景物，并且在飞禽走兽的簇拥下，观赏了一下时，我的心不禁为之欢欣雀跃。这里到处都显示出丰富无穷的色彩、光辉、运动、生命和幸福，而且洋溢着自由和充裕、诙谐和善意的气氛。首先使我想到的，就是进行一种自由的、毫无拘束的活动。我跑进了我住的那间也是朝西的房间，开始把在这段时间已经运到的东西，我的教科书和还没有写满的本子，都打开包裹拿出来，我还打算尽可能好好地加以保存，但主要是拿出一大批各种各样的纸张、钢笔、铅笔和颜料，我想用来写字，画铅笔画和水彩画，天晓得还要进行什么别的活动！我向来爱好游戏的欲望，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爱好创造和劳动，爱好自觉地进行创作和生产这样一种崭新的欲望。和从前经历的一切烦恼相比，今天这极其单纯而又极其丰富的一天，可说在更大的程度上唤起了我心里自觉的曙光、更成熟的青春的黎明。我把过去画的大幅和小幅的画都铺展在大床上，弄得这张床像铺上了奇异的彩色床单似的，我顿时觉得自己已经超过了这些东西的水平，觉得自己随着上进的要求，也有自力更生、立即向前飞跃一步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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