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沉重的思想消除了几分，心里感到喜悦，便站起来，横穿过刚才走的路，然后穿过灌木林登山，这灌木林布满对面的山坡底下，一直到布丁岩下面，这条小路就到那里。几分钟以后，我就到了布丁岩。从那里向山谷外面眺望，在视野内的一边远远望见我的办公处所在的市镇在夕照中闪光。我面向着这一片远景，望见那个女性形象站在那道岩层的尽头，向这里张望。然后她就又转身顺着原路回来，正冲着我走来了。等到她距离我稍微近了，我就认出她是我十年没有听到一点消息的尤蒂特来了，虽然她穿的是外国式的服装。我最后看见她的时候，她穿的是半乡下式的服装，现在她却穿着一件灰色的轻料子做的女服，帽子和脖子上围着灰色的纱，这一套装束却是那样自然，而且舒服，使人感到，她的潇洒的动作，在这更丰富、更宽广的衣褶的衬托下，回旋自如，一点都不显得不利索，也一点都不显得拙笨。在当时那一瞬间，我当然没有进行观察，看到这种种情况；这些情况只是说明这个不期而遇的人给我的印象而已。
十年悠长的岁月并没有使她的面容发生什么别的变化，只是表情比以往更自觉了，并且微带着古代女预言家的神采，这种神采与其说损坏了她的面容，毋宁说使她的面容显得更为高贵。从她的额部和嘴唇的表情看得出她有处世经验，通达人情世故，但她的眼中却依然闪烁着淳朴的人的眼中那种天真烂漫的光芒。
我的眼睛惊讶地注视着她，看见她走近了我，当她望见我时，就把脚步放慢了些。我的相貌一定比她的相貌改变得更多些，因为她似乎在那儿犹豫不决，现在走得稍微快些，但又重新克制自己，正想从我旁边走过去。看到这种情形，我也几乎不敢肯定是她了，等到我和她在这条狭窄的小路上打了个照面儿，我才再也不会认错人了，随即喊道：“尤蒂特！”
在这同时，她的美丽的脸上却泛出一种出于本心的，但又难以形容的温和的喜悦。我的手已经被她的温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像青年人通常握手时的情况一样，并没有很快地把手松开。
“是您吗？”她说道，说这话时并没有叫我的名字，我也不敢再叫她的名字，因为我更不晓得，究竟应该怎样称呼她；我寻思，像她这样一个女性，一直还是独身，这是根本不合乎情理的事。所以我就只尴尬地问了一下，她从哪里来。
“从美洲来！”她回答说，“我来到这里已经两个星期了！”
“这里说的是什么地方？是咱们村里吗？”
“难道还会是别的地方吗？我住在旅馆里，因为我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
“您独自住在那里吗？”
“当然啦！谁能跟我在一起呢？”
这个回答使我感到幸福，而我当时并没有进一步想到别的方面去。青春时代的幸福、故乡、满足，我觉得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随着尤蒂特一起回来了，或者不如说像从山里长出来了。我们一面说，一面信步在这条小路上继续前行，路宽时就并肩走去，路窄时就一人在前，一个在后。
“您知道，我最后一次看见您是在什么地方吗？”她现在回过头来向着我说，“那是当我坐在一辆车上前往外国的时候，您正在当兵，在练兵场上站在一小队人马中间。那时候你们大家好像被一条绳子拉着似的，忽然一齐向后转，我心里想道：你再也不能和他见面了！”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接着我就问她到底想到哪儿去，我可以不可以陪她走一段路。
“我只不过散了散步，”她说，“我想，我现在又得回家去了。您要是陪我走到村里，您会觉得路太远吗？”
“我愿意和您一同去，在您住的那个旅馆里吃晚饭，”我回答说，“然后就借用旅馆主人的小马车送我回去；因为从那里到我那儿足有三个小时的路程。”
“啊，您可真太好啦！我今天早晨就已经预感到，我会有什么喜事，现在亨利·雷果然在我身边了，我的堂兄弟和行政长官先生！”
不久我们就找到了一条比较宽的路，两个人就一面亲密地交谈着，一面向村子走去；但是我们还没有走到那里以前，就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彼此以“你”相称了，我们是同宗的关系，这样称呼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路过的第一家，就是我那已经去世的舅父家；但里面住的却是陌生的人，他的子女都已经离散了。陌生的小孩子们追着我们喊道：“那位美国人！”有几个孩子恭恭敬敬地伸出手来要求和她握手，她赠送给他们一些小硬币。我们路过她家时，停住脚步，站了一会儿。现在房主已经把房子改建了，但是她当年摘苹果的那个美丽的果园却没有改变。她只偷眼看了我一下，随即转移视线，眼睛朝下看，脸稍微红了一红，就匆匆迈开脚步继续走去。这时我看到，这位女性曾远涉重洋，在一个正在发展中的新世界四处漂泊，年龄长了十岁，比起青年时代在安静的故乡生活时，更加温柔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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