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她遗物中寻找我们这所房子的房契时，不得不把橱子和写字台统统打开，发现不少我从来没看见过的秘密物品。一个用锡装饰的小木箱里，放着她青年时代的、现在颜色已经发黄的装饰品，例如假花，一双白缎子鞋，缎带，都压在一起，几乎没有用过，或者完全没有用过。此外，还有几个古老的金字装饰的日历，看来是一些早已过时的赠品。使我最惊异的是一个本子，里面抄录了一些诗歌，这些诗歌大概是她在少女时代所喜爱的。本子里夹着一张折叠着的散页，上面也是她遗留下来的手迹，写的是这一首诗[1]：
失去的正义，失去的幸福
正义加幸福，是黄金般的命运，
你繁荣兴旺着国家和人民！
幸福加正义，产生喜悦的情绪，
谁有了你，生活就美好无比！
正义加不幸，是庄严的景象，
犹如那暴风雨中的海洋，
它冲击着礁石，发出神奇的轰鸣，
它抛掷无数的珍珠在沙砾之中！
我看见一位灰白头发的老艄公，
在大海上乘风破浪，独自航行，
他犹如装有墨杜萨头[2]的盾牌一样，
是已经凝固的动荡不安状态的图像。
他唱道：“我曾千回百度
滑下深深的波谷，
爬上高高的浪尖，
停泊在平静的海面！
那时波涛是我的奴隶，
因为正义是我的印玺；
昨天我还同正义睡在一起——
咳！现在它却已沉在海底！
远远地从那幽暗的深海中，
闪烁着一颗陨落的星；
我回忆当初正义在我身边，
时间相隔仿佛已有千年！
如今每逢大海重新怒吼，
再也无人称赞我这个舵手：
我即使得到幸福，也不是分所应得，
幸福和不幸同样使我悲愤欲绝！”
为什么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当时高兴把这首奇异的诗抄下来保存着呢？
我还发现母亲遗留下来一些其他的手迹，如果不是最近这一段时间的，也是最近这几年间的。一个放着剩余的少量信纸的小纸夹子里，有一张纸显然是一封信里面续写的一页，因为字是从纸的左上角写起的。这个片断写的是下面的话：
“如果上帝确实让我儿子遭逢不幸，过着流浪生活的话，那我心里就发生疑问，这种不幸的遭遇是不是我做母亲的罪过，因为我由于无知，没有让孩子受固定的教育，而是听其自流，随心所欲，毫不加以限制。我当初与其听任我的不懂人情世故的儿子，去追求那些没有道理的、只浪费钱财而毫无目的的个人爱好，哪如努力在有经验的人的协助下，对他稍微加以强制，使他转向一种可靠的职业？我每逢看到，贤明的父亲常常在儿子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强迫他去自谋生活，并且看到，这样做的结果，似乎对儿子只有好处，我就感到那种悲哀的、早已熟知的引咎自责的心情加倍沉重，我由于天真不好猜疑，所以万没有想到，我会吃这样的苦头。虽然当时我也征求过别人的意见，但听见人家不赞成我儿子的志愿时，我就听其自然，不再征求意见了，这样一来，我就超越了自己身份，由于自以为生了一个天才，而损害了谦逊之德，并且害了自己的孩子，也许使他永远不能恢复。事到如今我向何处求救呢？”
内容到此为止，因为下一个字仅仅写了第一个字母。这封信是写给谁的，是连同上面这个片断发出去了，还是没有连同这个片断发出去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发出去，我都不知道，在保存下来的书信当中也没有见到这封信的回信。大概母亲确实把这件事搁下了。反之，失去幸福这首诗中提出的奇异的正义问题，现在却和这封书信的片断中提出的同一问题融合在一起，成为我良心上的沉重负担，使我觉得自己是唯一应负罪责的人。
这样一来，能借以反映人民生活的镜子，现在已经被打碎了，怀着这样大的希望想和人民当中的多数一起成长的个人，就没有权利这样做了。因为，我既然毁灭了把我和人民联结起来的那个直接的生命根源，根据这句老话：谁要想为改造世界助一臂之力，先去打扫自己的门口，我就没有权利，想和这个国家的人民同心协力了。
安葬了我的最可怜的母亲以后，我在她去世时所在的小房间里继续住了一些时候。后来，我听从那位邻居的劝告，把房子卖了，并且确实在这笔交易中赚了数千金，这样一来，现在把我带回来的钱和赚的钱加在一起，我就拥有一笔小小的财产了，靠这笔财产我是可以过朴素的隐居生活的。但是，这笔小小的财产完全是偶然侥幸得来的，因此我心里并不为它感到喜悦，更不用说靠它来过闲散的生活了。再则，因为人不仅受一种在肉体上保存自己的本能支配，而且受一种在道德上保存自己的欲望支配，所以我还是像伯爵劝我做的那样，进行了一些研究，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只是为担任一个普通的、安静的公职做必要的准备，并且在必要的范围内，对于和这个公职不可分割的政治制度有所理解。此外，我还阅读一般性的东西，有的比较难些，有的比较有趣味些，为的是使我的执著的苦闷的思想得到几分自由和解脱。因为，当我对母亲的死所感到的又后悔又痛苦的心情，逐渐变成色调暗淡而均匀宁静的背景般郁郁不乐的心情时，窦绿苔的形象又开始更加栩栩如生地活现在我眼前，却并没有给这一片黑暗带来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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