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膝盖上的白纸一直被阳光照着，忽然上面出现了一片影子，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背后站着一个仪表堂堂、服装奇异的男子，纸上的影子原来是他的身影。他身材细长，面部表情含蓄、严肃，鼻梁弯度很大，嘴上留着细心捻过的小胡子，身穿质地很精美的内衣。
他用标准德语向我说：“可以看一看您的作品吗？年轻人！”我脸上带着半喜半窘的表情把我的素描拿给他看，他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问我，纸夹子里还有没有别的作品，想不想做真正的艺术家。我出去写生时，确实每次都随身带着最近完成的一些作品，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为的是遇到一天毫无收获的情况，总不至于空着手回来。现在听到他这样问，我就一面把作品一件一件地拿出来，一面热心地、坦白地把自己学画的经过讲给他听，因为从这个陌生人看画的方式，我立刻看得出来，即使他自己不是艺术家，也是懂得艺术的人。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因为他指出了我的主要缺点，把我正画的那张习作和自然景物相比较，对照自然本身说明重点在什么地方，教给我怎样看到重点。我感到十分幸福，接着，他就把我的画纸上的几组簇叶和实物对照，说明明暗和造型问题，然后在纸边上以艺术大师的手法寥寥几笔毫不费力画出我煞费苦心也画不出来的东西，在这同时，我正像高高兴兴地准备接受人家的恩惠的人一样，一直在安安静静地注意看、注意听着。
他在我旁边待了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向我说：“您刚才提到过精明强干的哈伯萨特；您知道，十七年前，我也是他那可恶的修道院画室里的打杂儿的吗？不过，我及时从那里逃出来啦，后来一直在意大利和法国。我是风景画家，姓罗莫尔，打算在故乡待一段时间。要是能对您学画有所帮助的话，我是乐意效劳的；我家里有不少的作品，请您来我家看一下，如果您同意的话，您就马上和我一起回家吧！”
我赶忙把画具收起来，怀着庄严肃穆的心情和强烈的自豪感，和此人同行。我常常听到人们讲他，因为，他是修道院画室的伟大传说之一，哈伯萨特师傅一听见人们说自己旧日的学生罗莫尔是罗马有名的水彩画家，他的作品专卖给王侯和英国人，就扬扬得意起来。我们还在野外行走时，一路上罗莫尔都把大自然中各种优美的景物指给我看。我热情洋溢地向他的手轻轻指示的方向注意观看；虽然我刚才还相信自己能看见什么，现在我发现，实在什么都还没有看见，不禁为此感到惊诧；我更惊讶的是：现在发现，有重要意义的和能起教育作用的东西，大部分都在自己以前忽略过去的或者不大注意的现象中。但我高兴的是：我的同行者随时讲出来的道理，我都大致能够听懂，听了他的说明以后，能够看出一棵树的浓重而清晰的阴影，柔和的色调或者优美的枝杈。我才和他散过几次步，就很快地养成了一种习惯：不再把全部自然风景看成浑然一体，而只看成一批已经画成的画和习作，这只有从正确的观点观察才看得出来，我还养成了使用绘画术语评论自然风景的习惯。
他租了一所美观的住宅中的几个漂亮房间作为住所，我们来到那儿以后，罗莫尔立刻把自己的几个画夹子放在沙发前的一把椅子上，让我和他并肩坐在沙发上，先打开最大幅的、最有价值的习作夹子，顺序把一幅一幅的习作翻开，靠在椅子上给我看。这些习作都是在意大利画的，题材范围广泛，都用水彩颜料画在粗糙的厚纸上，但都是以一种对我来说崭新的画法，以我未曾见过的大胆泼辣、精彩神妙的表达手段画出来的，因而既显得明快、有力，而又设色鲜艳、气韵生动，尤其是每一笔都证明，这些习作都是对着活生生的大自然写生的作品。我不知道，我该对精妙清新的画法，还是该对画中的景物更为欣赏，因为从罗马别墅里的亭亭玉立的黑糊糊的柏树林，从秀丽的萨宾山脉[1]，直到佩斯图姆[2]的废墟、风光明媚的那不勒斯湾，以及用神来之笔的、诗意盎然的线条画出来的西西里岛的海岸，一幅一幅的画相继展现在我眼前，画面都显示着写生的季节、地点和阳光的特征。美丽的修道院和城堡受南欧的阳光照射，在美丽的山坡上反光，天空和海呈现碧蓝的颜色或明亮的银色，都十分宁静，具有古典的朴素而又非常完美的形态的绚丽、高贵的植物，倒映在海中。每逢罗莫尔说出画中景物的名称，谈起景物的性质和状态时，意大利文名字便像歌声一般，琅琅地在我耳边回荡。有时，我的目光掠过画面，环顾室内，看见这儿一顶那不勒斯渔民戴的红帽子，那儿一把罗马制造的小刀子，一串珊瑚项链，或者一根银簪。然后，我又怀着衷心的好感，注意观察我的新保护人的面孔、他的白背心、他的衬衫袖口，直到他动手要把画翻过去时，我的目光才飞快地回到画上，想在下一幅出现以前，再匆忙地看它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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