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立金花和紫罗兰都被长得茂盛的草遮上了，没有人注意到它们的小小的果实。银莲花和蓝色星形的长春花在树林入口处小桦树的光亮的树干周围却遍地开放；阳春的日光照耀着林中的隙地；因为这里依然是明亮宽广的，好像一位学者的家里一样，他的爱人在他旅行回来以前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回来以后，不久就又弄得像旧日那样乱七八糟的。嫩绿的簇叶谦逊地、有分寸地各自占据自己的位置，简直使人想象不到，其中蕴藏着多么丰富的成长潜力。小树枝上的小叶子寥寥可数，长得对称美观，但稍微有点呆板，仿佛是经设计妇女头饰的女设计师之手安排过似的，叶子上的锯齿儿和皱纹儿还非常精细明显，仿佛是用纸剪成然后压过似的，叶柄和嫩枝像涂了漆似的微微发红，一切都披上了盛装艳服。欢乐的风吹着，天空中明亮的云呈现着波纹，田埂上的草、羊羔背上的羊毛呈现着波纹，到处都使人感到春意萌动；在春风中行走的少女们的脖子上披散着的头发呈现着波纹，我的心也波动着。我到处翻山越岭，一到寂静的、风景幽美的地方，就吹起我一年前买的大笛子来，一连吹几个小时。我从那位卖给我笛子的、有音乐才能的邻居那儿学会了入门的技法以后，就再也没有请人来教的可能了，旧日在学校里练习得来的那些，如今早已忘得如同石沉大海。但由于我确实吹得次数过多，所以培养出了一种天然的熟练技巧，这种技巧专爱运用极其奇妙的颤音、速奏和收束。凡是我能用口哨吹的和能凭记忆唱的歌曲，我也能用笛子吹出来，但只能用较硬的音调来吹，比较柔和的音调我当然听见过，而且也能吹出来，可是就得慢慢地、更加小心地吹，结果这些部分听起来就非常悲怆，常常间断，并和其他的噪音交织在一起。在附近相当距离以外听到我的笛声的精通音律的人，都认为我吹得不错，当众称赞我，还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演奏。可是当我带着我的单音栓的、褐色的笛子到场，看见那些有无数银键的乌木乐器，那些黑压压地布满音符的巨大的乐谱，感到狼狈和内心惭愧不安时，我的无能才暴露出来，邻居们都带着惊讶的表情摇了摇头。如今我越发热心地使我的笛声响彻太空，听起来好像一只大鸟的嘹亮而单调的歌声。我躺在寂静的林边，深深地体验到另一世纪的牧羊人的乐趣。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我偶然听见人们提到安娜已经回到自己的家乡了。现在我已经两年没见过她；我们俩都在迎接十六岁的生日。于是，我立刻准备下乡，到村里去住，某一个星期六，我怀着喜悦的心情动身，走在我心爱的道路上。我的嗓音已经改变，我滥用倒仓后的嗓音，一面走，一面纵情歌唱，歌声在林中回荡，唱得我都疲倦了。于是，我停止了歌唱，想到自己的嗓音低，就联想起安娜的嗓音，并且力图想象她现在的嗓音怎样。接着我又想到她的身材，因为我自己这时候长得很快，所以我每逢想到我们城里的十六岁的姑娘们的身材时，就不禁打个小小的寒噤。在这同时，当初她在湖边或者祖母墓旁的半女孩、半少女的形象，她的皱领、她的金黄的辫子和温柔天真的眼睛经常浮现在我眼前。这个形象把眼看就要支配我的心灵的忐忑不安的情绪祛除了几分，结果，我放心大胆地继续阔步前进，到了舅父家里以后，发现那里像旧日一样秩序井然，洋溢着笑语喧哗的欢乐气氛。
不过，确实完全依然如故的只是那些上了年岁的人；年轻的人开玩笑和谈话时，语调都有些改变。吃过晚饭，他们的父亲和母亲走开以后，又有村里的几个男女青年来到，还想再谈几个小时；这时候，我觉察到，现在在开玩笑的谈话中，恋爱事件更成了唯一的和突出的资料，但是我发现，男青年们似乎力图用略带嘲笑的献殷勤的语调来掩盖更深的感情的表露，姑娘们似乎力图表示出凛若冰霜的、对男子轻蔑的和娇贵自满的神气；火力交叉的玩笑和攻击一方面吸引人，一方面又仿佛伤人的感情，从这种情况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里青年男女们的互相爱慕之情越来越接近焦点了。
起初我默不作声，力图在这些话多而意义少的冲突中辨清方向；姑娘们把我看成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中立者，似乎想争取我做一个温顺谦逊的小侍从。但我认为这场模拟战是一场真正决定胜负的战斗，因而出人意料地站到我们男性这一边。我觉得，这些美人们声言自己没有任何欲望，并且骄傲地美化自己，这种做法是危险的、侮辱人的，和我的感情格格不入。但不幸的是，我没有使用我的伙伴们那种实际些的、温和些的武器，而幼稚地、毫无骑士风度地使用了姑娘们自己的作战方法来和她们对抗。我用来和少女们的骄傲自满相对抗的那种傲慢的态度之所以更快地使我陷入孤立的、危险的境地，是由于我当时天真地自以为有斯多噶派哲学家的精神[1]，而且极其严肃认真地照此行事。我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被视为令人不能容忍的煽动者；参加战斗的男性也抛弃了我，或者狡诈地调唆我，为了更巧妙地在生气的姑娘们跟前买好，为此我心里又不痛快了，并且嫉妒起来。我每逢看到，在交战当中，双方更加频繁地把心照不宣的目光投到对方身上，娘子军越来越心甘情愿地让小伙子们更久地握自己的手时，我就非常气愤。最后，大家分手各自走开，我作为一个公开宣称的厌恶女人的人上楼的时候，我那三位表姐妹各自举着自己房间里的灯，在后面追着嘲笑我，一直追到我的卧房门口。我在那儿转过身来，喊着：“你们这些愚蠢的姑娘，拿着你们的灯滚开吧！虽然你们每个人眼看就要得到你们的人间佳婿了，我还是担心，你们的耐性像这灯油一样，连这个极短的期限都点不到；你们把你们的灯吹灭，在黑暗中羞惭吧，这样你们就省下那点油啦，你们这些害相思病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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