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早晨或傍晚站在那个下临深湖和小学教师父女的住宅的山岗上，也常常整天坐在山坡上某一个地方的一棵山毛榉或栎树底下，望着那所住宅时而被日光照耀，时而被云影笼罩；但我越踌躇，就越没有勇气下山去那里，因为我心里一直念念不忘那位少女，所以我想人们立刻就会看出，我是为她而来的。我在思想上已经突然把安娜的秀美的形象完全据为己有了，致使我在这同时觉得在她面前态度羞涩起来，并且立刻一厢情愿地料想她那方面也是这样。但由于我一直渴望再和她相见，所以这一段互相分离的时间和我自己心中犹豫不决的状态，对我来说，都绝不是痛苦的、不堪忍受的，我毋宁说沉浸在这种充满相思和期望的状态中，在期待着第二次相逢的同时，心里却又感到忐忑不安。每逢表姐妹们谈到她时，我都装着没听见，但是在她们谈完以前，我绝不离开那里，她们一问起我，她到底是不是个极其可爱的女孩子时，我就非常冷淡地说：“是的，当然是！”
我常常路过美丽的尤蒂特的家，正因为她是个美丽的女子，所以我也觉得有几分羞涩，对于进去不进去的问题，颇费踌躇，曾被她以强迫命令的方式叫进去，留住不放。她母亲本着刻苦的、不知疲倦的老年妇女的作风，也由于养成了爱好劳动的习惯，几乎总在相当热的田地里干活，而这位身体强健的女儿却拣较轻的活来干，在凉快的家里和园里舒舒服服地料理家务。所以天气好的日子，她经常都是一个人在家，很欢迎她所喜欢的人顺便到她家来和她聊天。她一发现我会画画儿，就立刻委托我给她画了一小束花，然后心满意足地把它夹在她的赞美诗集里。她有一个从城里买来的、金边的小纪念册，纪念册里只有两三个题词，还有许多页是空白。我每次来访，她都从中给我提供几页，让我画上一朵花或者一个小花环（我已经在她那儿留下颜料和画笔，由她细心保管着），然后在下面写上一句诗或者有风趣的格言，她的赞美诗集里夹满了我几分钟就画成的小画儿。她保存着许多印着文字的小纸条，都是她从前吃了糖果后残余的包装纸上剪下来的，我所写的诗句就是从这些纸条上摘录的诗句。通过这种接触，我就和她家熟了，觉得在她家如同在自己家一样。我一方面总在想念年轻的安娜，同时又喜欢在美丽的尤蒂特身边逗留，因为我在那个浑然不觉的天真时期，把尤蒂特和安娜混同起来，每逢我在面对着尤蒂特的发育成熟的、丰腴的形象时，想起那不在面前的、好像娇嫩的花蕾似的安娜，就觉得比在别的地方想到她，甚至比在她本人面前，都更为心安理得，这我也毫不认为是犯了不忠实的罪过。我往往在早晨尤蒂特梳头的时候，和她见面，她的头发很多，解开以后，一直垂到腰部。我随手就拿她这稠密的、波状的青丝玩耍起来，尤蒂特在这种场合，总是随即把双手放在膝间，听凭我的手随意对待她的美丽的头部，玩耍逐渐变为种种爱抚的表现，她对于这些爱抚的表现也微笑着予以默许。我在这种场合暗暗感到一种幸福的味道，心里也不问这种幸福是怎样产生的、可能导致什么结果，这种内心的幸福，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和必要，所以我不久就天天都悄悄地跑到她家待半个钟头，喝一碗牛奶，给笑容满面的尤蒂特解开头发，即使她已经把头发编成辫子，也要给她解开。但我只是当她一个人在家，没有被人看见的危险时，才这样做，她也只是在这种时候才容许我这样做，这种心心相印的默契给我们之间的全部交往添上了一种甜蜜的魅力。
有一天傍晚，我从山上回来，顺便来到她家，她正坐在房子后面的井边，洗了一篮子嫩绿的莴苣，我把她的手拉到喷着的清水下面，像给小孩子洗手似的，又洗又搓，让冷水滴在她的脖颈子上，最后还开了个拙笨的玩笑，把冷水洒在她脸上，她揪住我的头，按在自己怀里，相当厉害地打了一顿，打得我都耳鸣起来。这种惩罚虽然一半是我故意惹来的，但我觉得太过分了，我从对方的手里挣脱，心里急欲对她进行报复，自己也动手抓住对方的头。但她一直坐在那儿，继续进行顽强的抵抗，直到最后我们俩都气喘吁吁，面孔绯红，才停止了战斗，我双臂搂着她的雪白的脖子，身子靠在她身上休息，她的胸部像波浪似的起伏着，她把疲惫不堪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凝望着前面出神。我的眼睛随着她的视线向晚霞染红的天空望去，黄昏的寂静气氛快意地围绕着我们；尤蒂特坐着凝神沉思，抑制着自己的被激动的热血的沸腾，把内心的愿望和感情严密地封锁在自己胸中，不让我的少年狂热的心知道，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置身于熊熊烈火燃烧的深渊旁边，而一直天真无邪地沉浸在这种恬静的幸福中，看见天空透明的、玫瑰色的晚霞光中浮现出安娜的秀美苗条的形象。因为这一瞬间我心里只在想她，我预感到爱情的萌动，觉得我当时非得立刻见到这位窈窕的少女不可。我猛然挣脱，急忙跑回舅父家去，听见那里响起乡村提琴的尖锐的声音。原来家中所有的年轻人都集合在宽广的大厅里，利用凉爽的、闲暇无事的晚上，按照叫来的提琴师拉出来的曲调，彼此互教互练跳舞，因为家中的长辈认为，让年轻的一代练好跳舞，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秋收节，从而也使自己先享受一下跳舞的乐趣，这样做是很得当的。我一走进大厅，大家就要求我立刻参加，我顺从大家的意思，加入欢乐的行列中时，忽然看到羞得脸红的安娜躲藏在人们的行列后面。我感到十分满意，心里高兴极了；但我从初次见到她到现在虽然已经有几个星期之久，我却不让人看出我的喜悦，略微向她招呼了一下之后，便从她身边走开，这时，她也正要开始跳舞，我的表姐妹便要求我和她一起跳，我毫不随和，力图用种种借口来推托。但我怎么说也推不掉，最后，我们勉强顺从了她们的意思，我们俩谁都不看谁一眼，身体几乎一点都不接触，姿势显得不大轻盈，面上带着羞涩的表情，在大厅中舞来舞去。我虽然觉得自己好像拉着一位年轻的天使的手，在乐园中跳华尔兹舞似的幸福，可是跳完一轮后，我们就仿佛水火不相容一般，迅速分开，立刻各自走到大厅的两头去了。我方才还随随便便地任意用两只手夹着身材高大、容貌美丽的尤蒂特的脸蛋，现在却战战兢兢，不敢拥抱安娜的瘦小的、简直可说是空灵虚幻的身体，却像躲避一块烧红的铁似的，放她走开了。她也重新躲藏在欢笑的姑娘们背后，像我一样再也不肯回到跳舞的行列中去。我却煞费苦心地使我的话听起来像是说给大家听的，同时，也一定被安娜所接受，并且心里猜想，她所说的那不多的几句话，也是这样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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