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夜没有回家，害得母亲心烦意乱，忧虑重重，从此她就严禁我夜晚出去四处玩耍和上戏院看戏；就是白天也对我监护得更加严密，限制我跟穷人家的孩子们来往，误认为他们行为放纵，生怕我沾染上坏习气，受到危害。结果，一直到那些外国演员离开我们这个城市，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使我一见倾心的女性一面。一听到剧团已经走了，我顿时沉浸在无限的悲哀中，这种悲哀的情绪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我越是不晓得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就越觉得，山那边的各个国家都是我朦胧憧憬着的、令人悠然神往的国土。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我跟一个少年更加亲近了，她的成年的姐姐们都好看书，搜集了无数的坏小说。这户人家的住所，檐口上、长椅上和桌子上，到处乱放着流通图书馆散失的零星书本，还有少量从名门世家的藏书中或者旧货商手里购得的断简残编。每逢星期日，都看见他家不仅姐姐们和弟弟以及姐姐们的情人们，而且连父母和那里所有其他的人，都无不埋头阅读那些已经弄得很脏的书籍。年老的是一些愚蠢无聊的人，在这种消遣中寻找愚蠢无聊的谈话资料；年轻的则拿这些低级的、毫无诗意的坏作品来刺激自己的想象力，或者更确切地说，在这里寻求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见到的更美好的世界。收藏的小说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那些描写上一世纪的坏风尚的拙劣的书信体小说和色情故事，一类是粗俗的骑士小说。姑娘专门爱看第一类，看得入迷，同时还让同看的情人痛痛快快地和她们接吻，亲昵地摩挲抚弄她们。但我们儿童们幸而还不能欣赏这些以平淡无味、没有艺术性的文笔描写淫邪的情欲的作品，我们随便拿一部骑士小说，退到一边去读，也就觉得心满意足了。这些粗糙的作品主要叙述一些显然如愿以偿的故事，这对于我的激昂慷慨的感情大有好处，使这些感情有了形象和名称。不久，我们二人就把其中最美妙的故事记得烂熟，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不管是在阁楼上和院子里，还是在山林中，每次都怀着新的兴趣表演这些故事情节，预先挑选了一些听话的儿童来补足必要的演员人数，并且急忙加以训练。从这些表演中逐渐产生出自编的、连贯性的故事情节和冒险奇遇，最后竟演变到我们各有自己经历的、了不起的恋爱故事和武侠故事，并且像煞有介事地互相叙说这些故事的经过，结果，我们便作茧自缚，纠缠在巨大的谎言网中，不能自拔；原来，我们互相叙说各自编造的经历时，都是以一种好像要求对方完全信以为真的口气，并且为了自私自利的目的，也都装出对于对方所说的话完全信以为真的样子。对于我来说，骗得对方信以为真，是很容易的，因为我们双方所讲的恋爱故事的女主人公，总是本城一位文采精华、秀美绝伦的女士，而且不久我就把我心里真实的爱与敬，寄托在我选作自己编造的故事的女主人公身上了。此外，我们还有强大的仇敌和情敌，这些假想敌就是我们常常看到的骑着马的、有骑士气概的深受尊敬的军官们。我们还掌握着大量的藏金，动用这些藏金在一些离城远的地方修建了壮丽的府邸，并且面带着十足的事务通的表情，声称自己在管理着这些府邸。但我的伙伴除此以外把想象力都用在各种花招和诡计上，主要在财产和身体健康上做文章，在这方面编造一些极其离奇古怪的故事，而我则把全部创作才能都用在我选中的恋人身上；针对他不断地煞费苦心地在空想中勉强构思出来的那一点点财产，我扯了一个弥天大谎，声言发掘出无数的金银财宝，这就压倒了他，把他一下子顶回去了。这件事大概使他很生气；我陶醉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心满意足，对于他吹的大话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但他却缠磨起我来，疑心我的话不真实，逼我提出证据。有一回，我随便提到我家地下室里放着一只装满金银的箱子，他就拼命地坚持要看这只箱子。我给他指定了一个时间，可以来看，他准时来了，弄得我陷入从来都没有梦想到的窘境。但我情急智生，赶忙叫他在门前稍候，自己匆匆跑回房间里，那里母亲的写字台的抽屉里有个小木匣，里面收藏着许多新旧银币和几个都卡特金币。这份财宝一部分是母亲小时候领洗命名时教父教母送给她的礼物，一部分是我自己的教父教母送给我的礼物，现在已经全部归我所有。但主要的珍宝却是一个有塔勒尔银币那样大、相当值钱的大金质奖章，这是玛格莱特夫人高兴的时候送给我的，她交给我母亲妥善保管，留到将来我长大了，夫人自己却已不在人世的时候，作为忠实的纪念。我愿意什么时候取出小匣子来看一看那些明晃晃的宝物都可以；我也已经把这些宝物在家中各处拿来拿去地玩过。所以，现在我就把它取出来，拿到地下室，把小匣子放在一只装满干草的箱子里。然后，我就打了个神秘的手势，叫这位怀疑者进来，接着我把箱子盖稍微掀开了一点，把小匣子取出来。我一打开小匣子，那些白花花的银币便向他发出耀眼的亮光；接着，我又把那几个都卡特金币拿出来，最后拿出那个大金质奖章，只见它在这光线不足的地下室里放出异样的光芒，上面铸着的打旗的老瑞士人和一圈儿盾形的纹章都呈现在眼前，这时候，他可就目瞪口呆了，想把五个手指都伸到小匣子里去。但我立刻把小匣子关上，重新放进箱子里，说道：“你瞧，箱子里满都是这种东西！”说着就把他推出地下室，随手锁上门，把钥匙拔出来拿走。这一次他算是认输了，因为，他虽然确信我们所讲的故事都不是真实的，但是我们迄今一直严格保持的那种交往方式，不容许他进一步追问，因为在这种场合，日常生活中必要的礼貌，也要求人们对待对方的无稽之谈，客客气气地采取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态度。这种暂时的容忍倒使得我的朋友有机会挑动我继续撒谎，让我经受越来越严峻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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